首页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 下章
  写在地上的“眼”

 那就叫“城市”吗?

 当眼前出现一片灯火的时候,他问自己,这就是城市?!

 坐在一列闷罐子车上,走走停停的,咣当了大半个夜,把月亮都“咣当”碎了的时候,冯家昌终于看到了连成片的灯光!那灯光像海一样广阔(其实,他并没有见过海),亮着一汪儿一汪儿的金子一般的芒儿…然后就是一声彻底的、气吁吁的“——咣——当”,只听带兵的连长说:“到了。”

 他就是在这一声刺耳的“咣当”声中进入城市的。这声音就像是一枚钉子,突兀地把他“钉”进了城市。

 冯家昌当兵了。

 他是从学校直接入伍的。按说,像他这样的人,是不该当兵的。他犯过黄错误不是?那年月,仅“政审”这一关就很难通过。况且,一个村的“公章”,就在国豆的上挂着…可他居然当了,还是特招的文化兵。对此,整个上梁都觉得意外。人们说,狗的,他凭什么?!

 在新兵连里,当他站在军区大操场上踢“正步”的时候,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。准确地说,那不是“东西”,那是一种象征。那“象征”就穿在胡连长的身上,那叫“四个兜”小个子胡连长穿着这“四个兜”的军服,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的面前,撑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服气的“兜威”!

 “四个兜”——这将是冯家昌的第一个人生目标。

 这个目标并不是他自己定的,是支书刘国豆给他定的。当他离开上梁的时候,村支书刘国豆把他叫到了大队部。国豆板着他那张麻脸,足足看了他一袋烟的工夫,而后说:“狗的,便宜你了。好好干吧。你记住,穿上‘四个兜’,闺女就是你的了。”下边的话,国豆没有说,似乎也不用再说。

 这像是一种恩赐,也是威胁。国豆家的“国豆”,上梁一枝花呀!能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你吗?!

 可这会儿,他还只是个兵呢,是新兵蛋子。“四个兜”离他太遥远了,简直是遥不可及。老天爷,他什么时候才能穿上“四个兜”呢?!

 穿上“四个兜”,这就意味着他进入了干部的行列,是国家的人了。“国家”是什么?!“国家”就是城市的入场券,就是一个一个的官阶,就是漫无边际的“全包”…这“标尺”定得太高了!有一阵子,他有些灰心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,军营里有那么多的小伙,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精明,一个比一个壮实,一个比一个能干,谁也不比谁少个鼻子多个眼,他凭什么呢?

 老这么想,他就犯错误了。一天,接近中午的时候,由于他在队列里踢“正步”时神情恍惚,被小个子胡连长当众叫了出来,罚他“单独练”在军营里,新兵最害怕“单练”,丢人不说,那惩罚也是很要命的!于是,中午时分,一个偌大的操场上就剩下冯家昌一个兵了…太阳在头顶上高高地照着,就像是顶着一架火鏊子,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虫,操场太大,四周寂无人声,汗已经把人腌透了,两眼就像是在汗锅里熬着、蒸着、煮着,你甚至不敢低头,一低头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来!可小个子连长站在操场边的树下,一手扇着军帽,不时地连珠炮一般地对他发出一连串的口令:“向左——转!…向右——转!…向后——转!…向前三步——走!…向前五步——走!一、二、一!左、右、左!…正步——走!…正步——走!…正步——走!…”他就这么喊着,喊着,一直到把他喊昏为止。那最后一声,几乎是从太阳的强光里出来的,那么的刺目,那么的锐利:“立——正!”就这么一声,冯家昌一头栽倒在地上,晕过去了。

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,小个子连长正背着两手,围着他一圈儿一圈儿转呢。见他醒了,连长脸一绷,照他股上踢了一脚:“狗的虫,我训不死你!”接着,他脯一,又厉声喝道:“冯家昌!”

 冯家昌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,说:“到——”

 小个子连长又围着他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,那眼像锥子一样剜着他,说:“狗的虫——刁!”

 冯家昌不理解连长的意思,他就那么站着不动。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一天到晚,俩眼儿贼不溜丢的,说说,刁球个啥?!”

 冯家昌不语。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狗的虫——眼刁!你以为我吃不透你?嗯?!想到茄子棵里去了吧?不就识俩字吗?!”

 小个子连长背着两手,走来走去的,又说:“——野心不小啊?!”

 冯家昌站在那儿,像是一下子被剥光了似的…可他仍是一言不发。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说说吧?有钢用在刀刃上,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!”

 片刻,小个子连长突然发令:“立——正!向右看齐——向前看!回答问题,哪县的?”

 冯家昌立正站好,说:“平县。”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岗上岗下?”

 冯家昌说:“岗上。”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家里有‘箩’吗?”

 冯家昌迟疑了一下,说:“…没有。”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有‘磨’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一扇。”

 小个子连长说:“家里几?”

 冯家昌吐吐地说:“五。”

 “你是顶门的?”小个子连长问。

 冯家昌的脸“腾”一下就红了。

 过了一会儿,小个子连长的口气松下来了,他说:“不说?不说也罢。想‘进步’也不是坏事。既然有想法,我告诉你一个绝招。你听好了,两个字:忍住。”

 小个子连长说完,扭头就走。他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,拍了拍他身上的军服:“告诉你,为这‘四个兜’,我忍了七年,小拇指断了一节!”说着,他伸出光秃秃的小指,在空中亮了一下,扭头大步走去。

 操场上突然有风了,那风凉凉的,一下子就吹到冯家昌心里去了。那两个字很好,那两个字使他顿开茅!他也许什么都怕,唯独不怕这两个字,一个农民的儿子,怎么会害怕这两个字呢?这两个字正是他的强项。他心里说,那就先把刘汉香放在一边,既然是想也白想,你还想她干什么?好好当你的兵吧。

 忍住!

 从此,冯家昌觉得与小个子连长的关系一下子近了许多,甚至有一种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默契。他从未主动去接近过连长,可他们是心里近。小个子连长看见他的时候,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了,这里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,就像是两个筛子换了底,谁都知道谁了。他们是用目光交流的,远远地就那么相互看上一眼,他就知道连长的意思了。“单训”之后,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,再不胡想八想了。那两个字就像是电源,一下子就把他跟连长的关系接通了,他有了一个精神上的“知己”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能说的。在班里,他一句话也不说。他忍住。

 当然,也有忍不住的时候。

 在冯家昌眼里,城市是什么?城市就是颜色——女人的颜色。那马路,就是让城市女人走的,只有她们才能走出那种一“橐儿”一“橐儿”的、带“钩儿”的声音;那自行车,就是让城市女人骑的,只有她们才能“奔儿”出那种“铃儿、铃儿”的飘逸;那一街一街的商店、一座一座的红楼房,也都是让城市女人们进的,只有她们才能“韵儿、韵儿”地袭出那一抹一抹的热烘烘的雪花膏味;连灯光都像是专门为城市女人设置的,城市女人在灯光下走的时候,那光线就成了带颜色的雨,那“雨儿”五光十,一缕一缕地亮!

 城市就是让乡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!

 当兵的,尤其是新兵,练的就是“摸爬滚打”,这也没什么。最难熬的,是趴在地上端着步练瞄准。那一趴就是大半天,人就像壁虎一样整个贴在地上,趴着趴着,就“趴”出问题来了。军区的大操场正临着一条马路,马路上,常有女人“橐、橐”地从路上走过。那都是些城市里的女人,走得很有些姿态。一个一个的,像过电影又像是走“画儿”,也有的本就是首长们的家属,地从大院里扭出去或是走回来,那“叮铃铃、叮铃铃”的车铃声,就像是带了电的钩子,又像是演出前的报幕,还像是弹棉花的弓——腿很白呀!慢慢、慢慢地,就把他们的目光过去了。你想啊,一准的二十郎当岁,青春发,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,就是神仙也会走神儿呀,那是不容你不看的。看了,渐渐地,就会有一个部位凸起来,那也是不由自主的。于是,人就变成了一把锥子,一个硬木楔,或是一淬了火的子,那种疼痛是难以想象的!就这样,趴着,趴着,就有人把股撅起来了。这种掀起股的动作是有传染的,常常的,一个持卧姿瞄准的新兵排,就成了一个不断地掀动股的“青蛙排”了…对这种锥心的疼痛,冯家昌更有体验。在入伍前,他是偷食过“果”的。那个藏在谷草垛里的夜晚,丝丝缕缕地映现在他的眼前,这时候人就成了一团火,而那个部位,就成了烧红了的烙铁!在这种时候,他就特想刘汉香,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“刘汉香”,他是多么的想刘汉香啊,那引而不发的“扳机”就是刘汉香的子吗?!而眼前的惑又时时地着他,这就有了比较,他总是在悬想中拿刘汉香和城市的女人作比较。在比较中,那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!他对自己说,忍住啊,你要忍住。可他又怎么忍得住呢?

 ——真疼!

 没有当过兵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份罪的。冯家昌所在的新兵连七班,就有人偷偷地哭过。都是被排长训过的一个兵,一个绰号叫“大嘴”的新兵。在卧倒瞄准时,“大嘴”的股欠起的次数多了一点,被排长发现了,一脚踩在了股上:“趴好!——什么姿势?!”“大嘴”哭了,像杀猪一样地哇哇叫!排长说:“没出息!你哭什么?”“大嘴”不说,他没法说。排长没有经验,排长军校毕业,年轻气盛,排长追着问:“还哭哪?说说,你是咋回事?!”“王大嘴”嘟嘟哝哝、文不对题地说:“我,我渴。我想,喝点水。”排长说:“渴?了军装,回家去喝,喝够!”

 于是,一个伟大的“发明”诞生了。

 这是对付“渴”的一种办法,也是一个由“忍”字打头的创新。在新兵连七班,冯家昌的创造发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战士的认可,是一种‮密私‬的认可。就这么一个没有大言语的人,他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家的痛苦。冯家昌并没有给大家说什么,这种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。他仅仅是带了一个好头儿,在卧倒瞄准时,他的‮子身‬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样,一动也不动。无论趴多长时间,他的卧姿都是最正确的!为此,他曾经受到过小个子连长的口头表扬。这就不由得使同班的战士们犯疑,这家伙是咋回事?

 收的时候,终于有人发现,在他的身下,有一个儿!

 很快,一个秘密被破译了。

 是的,在他卧倒的那片地上,挖了一个儿…这时候,有人拍拍他的肩膀,说:“老兄,你行。你真行。”他笑笑,什么也不说。

 接下去,先是在新兵连七班,而后是整个新兵连,在数天之内,全都完成了卧姿瞄准的正确:卧倒在地,两腿分开,三点成一线…不管趴多久,不管眼前有没有女人走过,那卧姿是整齐划一的!半月后,当首长们前来检查的时候,新兵连的训练课目得到了满意的认可。首长说:很好!

 当新兵训练将要结束的时候,一天晚上,小个子连长把他带到了操场上。这是连长第一次把他单独叫出来,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。路灯离他们有些远,夜灰蒙蒙的,当他们来到操场东边的时候,天空中泻下一片月光,小个子连长停下来了,有意无意地说:“我也是平县的,老乡啊。”冯家昌说:“我知道。”小个子连长说:“——狗的虫!”冯家昌笑了。而后,他再也没有说什么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家昌一眼。接下去,他往前走了两步,拿出手电筒,像画弧一样在地上照了一圈,照出了地上的一个一个的小儿,而后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 冯家昌立正站好,正回道:“眼。”

 小个子连长笑了,他说:“眼?”

 冯家昌说:“眼。”

 小个子连长点了点头,说:“你是一个兵了。”

 片刻,小个子连长问:“三个月了,有啥想法?”

 冯家昌说:“没有想法。”

 小个子连长望了望天上的月光,那月光很暧昧。他再一次点了点头,说:“记住,要会忍。忍住!”

 立正,稍息,向右看齐

 六个月后,冯家昌当班长了,军区‮立独‬团一连四班的班长,军衔为上士。

 那时候,小个子胡连长刚刚升职为营长。当他离开连队的时候,他对冯家昌说:“我再告诉你一个绝招,这是当兵的第二个绝招:吃苦。”

 冯家昌笑了。

 胡营长斥道:“你笑什么?”

 冯家昌绷起脸来,很严肃地说:“我没笑。”可他心里说,锤子,都是农家孩子,还不知道吃苦吗?

 胡营长说:“——狗的虫!”

 这时候,冯家昌跟小个子老乡说话已经很随意了,他说:“营长,你可以带‘箩’了。”

 胡营长笑了,说:“箩儿?”

 冯家昌说:“你家那‘箩’,细面的?”

 胡营长大笑,一挥手说:“嗨,不就是个‘箩儿’嘛,面细面一样用。十年了,我等了整整十年…”

 接着,胡营长看了他一眼,意味深长地说:“不要轻看那两个字。记住,苦是吃的,冲上去,死吃!”

 很快,冯家昌就发现,胡营长说的那两个字并不简单。在这里,“吃苦”是一种态度,甚至可以说是一门艺术,是极限的艺术。你想啊,连队里大多是农村兵,都是穷人家的孩子,,谁怕吃苦?!况且,那正是一个学习雷锋的年代,早晨,每当起号响起来的时候,那些在乡下长大的兵们一个个就饿虎一般冲出去了:有抢着挑水的,有抢着扫地的,有抢着喂猪的(可惜连里只有两头猪),有抢着帮炊事班切菜的,还有跑到连部去给指导员端洗脸水又被通信员指着鼻子骂出来的…老天!

 在这种情况下,冯家昌知道,就是吃苦,也得动动心思了。

 于是,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,冯家昌开始跑步了。每天早晨,四点半钟,冯家昌就一个人偷偷地爬起来,到操场上去跑步。跑步的时候,他只穿单衣单。那操场很大,冯家昌每次都跑十圈,这十圈相当于五公里路。五公里跑下来,身上就热了。而后,冯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里,戴上棉帽,穿上棉衣棉,去写黑板报。

 那时候天苍苍的,四周还灰蒙蒙一片,他就已经把黑板报写好了。那黑板连同支架都是他在营部借的。那本是一块坏了的黑板,就扔在营部的房后,是他趁星期天的时间修好的,而后自己用省下的津贴买了一小罐黑漆,重新油了一遍,这才悄没声地拉到了连里。从那天早上起,他就自觉自愿地成了连里的专职报道员了。

 按照连里的规定,司号员一般五点半起,六点钟吹起号。在他吹起号之前,正是连长和指导员轮番跑出去撒的时间。而在这个时间里,也就是冯家昌蹲在那儿写黑板报的时候。那时,他的黑板报已写有三分之二了,就见连长和指导员夹着“咝咝溜溜”地先后跑出来…开始他们不大注意,有一泡急着,也就从他身边蹿过去了,可一天一天的,就见这么一个战士蹲在雪窝里写黑板报,滴水成冰的季节呀!五更里,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时候,就那么捏着一小节粉笔,一字一字地写,那手还是手吗?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。于是,一天早上,连长硬夹住了那泡,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,说:“四班长!”冯家昌立时站起身来,直朔朔地说:“——到!”连长没话说了,连长说:“好。好。”接着是指导员,指导员掩着怀,看得更仔细一些,他看看“报头”再看看一个个标题,而后才说:“四班长。”冯家昌又是“刷”地一个立正:“到!——”指导员就多说了一个字,指导员说:“不错。不错。”话是很少的,可那印象种下了。特别是指导员,他先后在全连大会上,表扬了冯家昌两次!

 刚开始的时候,对于这个黑板报,连里的战士们并没有太大的兴趣。路过的时候,有人会站到跟前瞥上两眼,也有的根本就不看。不就是粉笔字嘛?可是,渐渐地,看的人就多了。因为黑板报上会不时地出现一些人的名字,如:“某某某”学雷锋办了什么好事,“某某某”拾金不昧,“某某”带病参加训练等等。这样一来,人们就开始关注这个黑板报了。是呀,当名字出现在黑板上的时候,虽说你嘴上不吭,可心里会“美”上那么一小会儿,那是一种品德的展览哪!

 就这样,在无形之中,冯家昌在连里一下子就“凸”出来了。名字上了“板报”,当然是高兴的。可上黑板报的并不是一个人,那标题和名字是时常更换的,于是受到表扬的人就越来越多。自然,凡是上过黑板的人,在心里都记住了他,那由喜悦而产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。“板报”抬高了他的知名度,“板报”也强化了亲和力。于是,年轻轻的,就有人叫他“老冯”了。有人说:“老冯,一笔好字啊!”

 “表扬”的力量是无穷的。于是乎,凡是评“五好战士”的时候,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:“老冯,老冯。”

 人嘛,一旦“凸”出来,就成了椽子了。“头椽子”,自然会遭人嫉妒。也有人不服气,说:“真会讨巧啊,球,不就写几个字吗?!”有一天,当冯家昌又蹲在那儿写黑板报的时候,三班长“王大嘴”来到了他的跟前。“王大嘴”在连里是有名的大块头,个大肩宽喉咙,一顿能吃八个蒸馍!也就是在新兵训练时曾伤了“尘”的那位。他仗着力气大,从来就不把冯家昌放在眼里。这会儿,他蹲‮身下‬来,对着冯家昌的耳朵说:“——老冯,不会叫的狗咬人哪!”冯家昌扭过头来,看了他一眼,还是忍住了。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笑了笑。“王大嘴”站起身来,故意大声说:

 “,是骡子是马,牵出来遛遛?!”

 冯家昌还是一笔一笔地往黑板上写字,他只装作没有听见。可他的“心”听见了,听得真真白白!

 “遛遛就遛遛。”在此后的日子里,冯家昌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。

 机会终于来了。那正是大练兵时期,部队时兴突击拉练。常常夜半时分,正睡得迷糊糊的,紧急集合的号声一响,三十秒钟之内,部队就拉出去了。走的还净是山路,一走就是几百里!到了这时候,冯家昌那双用蒺藜扎出来的铁脚就派上用场了。有一段时间,由于他办黑板报很积极,连长也真就把他当秀才兵对待了,这里边当然也含有一丝轻视的成分,认为他拉练肯定不行,就把他编在了“收容班”可是,在部队将要走完行程的时候,他的行为一下子震惊了全团!

 就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,作为“收容班”班长的冯家昌,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!远远看去,那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,那是一个行走着的“柴火捆”,是一个活动中的“排架”,是一匹‮动耸‬在山间的“骆驼”!九支步啊,那几乎是一个班的装备,他就这么驼着,一步一步地走在行军队伍中…夕阳西下,在蜿蜒的盘山道上,不时地有团里的战士指着冯家昌说:“靠,骆驼!骆驼!”

 长途拉练,是比脚力、比耐力的时候,也就真应了那句话:“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!”到了这时候,冯家昌是豁出去了,他也是知道累的,他的脊梁也不是铁做的,他背上已经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,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‮擦摩‬中变成了一只只蜇人的活马蜂。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,你妈,我看你能有多疼?!好在他有一双铁脚,那双从不打泡的铁脚就一步一步地踩着那痛走下去,走下去!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,那就是扛着机的三班长“王大嘴”…“王大嘴”虽然力气大,却是个“脚”,长途拉练,他又扛着一,走着走着就落在后边了。冯家昌知道“王大嘴”心里并不服气,也就不执意去超他,就死跟在他的后边,一步一步像赶“驴”一样,撵着他走!这样一来,就听见“王大嘴”像猪一样地气,一路呼哧着,直到宿营地的时候,他把“王大嘴”成了一堆烂泥!

 那天,接近目的地时,冯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连的最后边。他是想给那八个落后的战士一点点体面…再说,他本就是“收容班”的班长嘛。可是,当他来到全连战士面前的时候,在连长的带领下,全连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礼!

 九支步…那一刻,他有点想哭。

 不过,也正是冯家昌的“骆驼行为”,给拉练中的警卫一连赢得了荣誉,在那次拉练中,一连没有一个掉队的。

 这件事居然惊动了随队采访的军报记者。军报的记者是讲究“构思”的,那人灵机一动,把扛机的“王大嘴”也构思进去了。军报记者为了增强宣传效果,在拍照的时候,竟临时又给“王大嘴”加了一。就这样,一张半真半假的照片“构思”出来了:在长长的拉练队伍里,一个是身背九支步的冯家昌,一个是扛着两的王大柱,在夕阳的霞辉里,“昂昂”地走在拉练的队伍中…这张照片后来登在了报纸上,题目就叫:《走在拉练队伍里的“军械库”》!

 上了军报了,这自然是件好事,可在连里却舆论哗然!对于冯家昌的行为,不管怎么说,人们还是承认的,说那总还是真的吧。九支步,你背背试试?!对“王大嘴”可就不同了,说啥怪话的都有。有的说:“球,那是假的,哄人的!”有的说:“那狗的,明明是掉队了,头昂得鹅样儿,还上了军报?呸!”有的说:“吹吧,飞机上挂壶——光剩下‘嘴’了!”

 “王大嘴”听了这话,自然心里很不舒服。于是,他就到处去给人解释,说那事不是他要“”的,他本不想“”,是军报的记者非让他“”…他就这么解释来解释去,结果是“道儿”越描越黑,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,反而闹得沸沸扬扬,从连里到营里,谁都知道他上军报的事迹是“构思”出来的…“王大嘴”心里委屈,曾经当着指导员的面哭了好几次…为此,指导员很严肃地在全连大会上讲了一次,说这件事,事关全连的荣誉,任何人不准再议论了。他说:“有人说,王八编笊篱?你编一个试试?!”

 可是,从此以后,“王大嘴”在连里的威信一落千丈,评先进的时候,再也没人投他的票了。于是,“王大嘴”就一次次地对人说:“死他亲娘,那个张记者,是他让我‘’的呀!我说我不‘’,他非让我‘’!一‘’竟‘’出事来了…”有人在旁边说:“‘照’,那是个‘照’,你咋‘’起来了?”他就又重复说:“死他亲娘,是我想‘’的吗?!”

 那年的秋天,树叶黄的时候,冯家昌又干出了一件惊人的壮举。夏天里,他独自一人趁午休的时间,在驻地附近的黄河滩里开出了一小片荒地。那荒地有半亩大,种的是南瓜。伏天里,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里,往那块地里挑粪,把肩上都磨出了一个大血痂子!南瓜开花的时候,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发闺女一样,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:在天气最热的时候,他每个中午都在南瓜地里守着,趴在地上看那花一点一点地长,生怕有一丁点的闪失。后来,他怕地块太小,万一不授粉怎么办?在那些日子里,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!无奈之下,他又专门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,花终于坐“果”了,从指头肚儿大的时候,他就精心寡意地守着、护着,长得再大些,他又给每个瓜都做了一个草圈垫儿。夜里正睡着,一听见下雨了,就驴一样地翻出去,深一脚浅一脚往河滩里跑,那时光真难挨呀!…终于,熬到了秋天,那南瓜居然就丰收了,拉了的两大架子车!当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时候,老司务长愣愣的,说:“这,这是…”冯家昌说:“南瓜,河滩里种的。”老司务长说:“你种的?”他说:“我种的。”老司务长拍拍他说:“兄弟,你帮了我大忙了!我找连长,让他给你记功!”冯家昌说:“不用,不用。”

 当天晚上,全连就喝上了南瓜汤…于是,连里的“大肚汉”们对冯家昌的“南瓜事迹”赞不绝口,说:“看看人家老冯,‘先进’一下,拉回来两大车南瓜,干的可都是人事啊!”

 就在冯家昌的威望越来越高的时候,突然有消息传来,连里分了一个“提干”的指标。这消息让他大喜过望,不管怎么说,他当兵已当到了第四个年头,“苦”也吃得差不多了,他在连里又是公认的“先进”…那“板报”已出到了一百期!到了最关键的那些天,眼看就板上钉钉了:他“表”已经填过了,连里报的是他,营里报的也是他,甚至都已经有人嚷嚷着让他请客了…然而,到了团里,批下来的却是“王大嘴”!

 就这样,一纸命令下来,“王大嘴”,也就是王大柱同志,成了连里的正排级司务长——一下子就“四个兜”了。

 会叫的狗也咬人哪!

 就在冯家昌蹲在河滩里种南瓜的时候,三班长“王大嘴”也常常独自一人跑到河滩里去溜达。有时候也喊两嗓子,不过是“立正、稍息…”而已。当时,连里曾有人说他是吃了撑的,还有人说他是神经蛋!可是,就是这么一个“立正,稍息,向右看齐…”竟然成全了他?!

 冯家昌像是挨了一记闷!人也像是傻了一样,躺在铺上一句话也不说。自当兵以来,四个年头了,他一封信也没住家寄过…他不是不想写,他太想写了,有那么一阵,他想刘汉香都快想疯了!可他一直“忍”着呢,咬牙“忍”着,他“忍”得是多么艰难哪!本想着,这次要是能穿上“四个兜”,他就体体面面地回去,气气派派地跟刘汉香结婚,可结果却是一场梦!

 当天夜里,他真就做梦了,梦见了刘汉香…头子得一塌糊涂!梦醒时,他哭了,用被子包着头,哭了整整‮夜一‬。

 为这件事,小个子营长专门到连里看了他一次。营长告诉他说,他已经找过团长了,团长有团长的道理。那“王大嘴”的“四个兜”的确不是“照”出来的,他是作为“口令干部”提干的。团长说,一个团队,“口令”是非常重要的,“口令”就是军人的魂魄,军人的胆。一嗓子喊出去,能让千万人凝神,能把一个团队的情调动起来,哪怕他是一个傻瓜,也要留下来。当然,当然了,团长是从军报上知道“王大嘴”的,扛着两的“王大嘴”…而后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门。于是,在全团集合的时候,团长曾让“王大嘴”喊过几次口令。这么说,“王大嘴”是因祸得福了。可有人说:“那一‘照’十分重要!”

 最后,胡营长拍拍他说:“——狗的虫!不要气。”

 还能说什么呢?他无话可说。这时候,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,人的命运并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。人生有无数个“偶然”,那“必然”是由无数个“偶然”组成的。你要做的,只能是尽到自己的努力,至于结果,只有听天由命了。

 当胡营长离开的时候,他说:“我还有一个绝招。当兵的第三个绝招,你想知道吗?”

 长在纸上的心

 家里来信了。

 信是馋嘴老五写的,老五的铅笔字歪歪斜斜。老五在信上说:“哥,听说你在部队成天吃白馍?啥时候,也把我们出去吧…”

 这封信他看了三遍,看得他心酸。他是老大,四年了,他没往家寄过一分钱。开初是一月六块钱的津贴,后来长到八块、十块、十二块…他一分钱也没寄过,那钱他都用在“进步”上了。家里还有老爹,四个弟弟,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?

 往下,如果不能提干,他就只有复员了。一想起要复员,他就头皮发麻!回去,怎么回去?你还有脸回去吗?!村支书刘国豆的话再一次响在他的耳畔:“穿上‘四个兜’,闺女就是你的了…”

 他看着信,信上那两个字是很扎眼的:“”这是他们乡间的土话。是动词,是极富有想象力的概括,很积极呢。那字面的意思就是“”啊!是丫站在地面上,在想象中与太阳做。这真是创造与想象力的大胆结合,是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最有高度的假说,简直就是对“”宣战!然而,在字背里,它又有着无穷无尽的含意…你去想吧,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,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,要多昂扬就有多昂扬,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,既可奉又可违,是形象思维中最富有实践与浪漫色彩的大词!

 看着,他笑了,是苦笑。他觉得背上很沉。弟兄五个,他是老大呀!无论如何,他得先把自己“”出去,然后…

 星期天的时候,他去找了小个子营长。人熬到了营职,就可以带家眷了。营长就住在军区家属院里,一室一厅的小单元,那墙雪一样。一进门,他就看见了营长家的“箩”营长家的女人也的确姓罗,叫罗二妞,胖胖的,也是小个儿。在“箩”给他倒水的时候,他偷偷地瞥了一眼,心里说,一脸的黑面星儿,这“箩”也不细呀。“箩”却很热情,“箩”说:“听娃他爸说,你是上梁的?”他就说:“是啊,嫂子。”“箩”说:“呀呀,俺是大罗庄的,离俺那黑儿可近…”营长白了女人一眼:“胡喳喳个啥?去去去!”于是,女人就躲进里屋去了。见了他,胡营长并不热情,也不多说什么,只说:“来了,坐。”

 那时,他已知道营长喜欢喝二两小酒,就带了一小瓶“宝丰”,一包花生米。花生米就摊在桌上,酒倒在两个小盅里,这时候营长收了报纸,说:“咋的,喝两盅?”他说:“喝两盅。”两人就闷闷地喝。在这里,只有营长是真喝,一杯一杯地喝。冯家昌却是,一杯一杯地,酒沾到舌头上,辣那么一下子,喝到了还只是原来的那一杯…喝了一会儿,营长抬起头,突然说:“我知道你不想复员。”冯家昌也不说什么,只是笑了笑,笑得很苦。往下就又喝,营长说:“喝。”他也说:“喝。”营长喝一杯,冯家昌一下,接着再给营长倒上,又喝了一会儿,营长说:“家里五?”他说:“那是。”营长说:“没有一片箩?”冯家昌说:“那是。”胡营长再喝一盅,说:“不容易呀!我知道你不容易…”冯家昌眼红红的,说:“我真是没脸回去了…”胡营长说:“狗的虫,不要那么悲观。东山头一大垛哪!”

 后来,出门的时候,他吐吐地对营长说:“营长,你说那啥…”

 营长笑了,营长说:“急了?”

 冯家昌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不是急,我是…”

 营长说:“当兵的第三个绝招?”

 营长说:“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,你还有一样东西可。你把它出来就是了。”

 冯家昌诧异地问:“啥?”

 营长说:“心。你把心出来。”

 冯家昌愣愣地望着营长,好半天回不过劲来,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这…咋、咋个法呢?”

 营长笑而不答。一直到分手的时候,营长拍拍他说:“记住,要心。”

 心,他当然愿意。他太愿意了。把心交给谁?当然是组织。一个农家孩子,你不依靠组织依靠谁呢?这他知道。可是,要是具体说,就不是那么简单了。是一片一片地,还是一页一页地,怎么?这又是很费思量的。

 那个夜晚他想了很多,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,心,要心…后来,在梦里,他看见自己双手捧着一颗心飘飘忽忽地向台上走去。那心红鲜鲜的,一蹦一蹦地跳着,就像是一枚刚刚摘下的大红桃!突然之间,那心就裂开了,它居然变成了一牙儿一牙儿的西瓜,水沙淋淋的红瓤西瓜…这时候,他竟然想到了苍蝇。他心里说,万一有蝇子怎么办?得找一个纱罩把“心”罩上。于是他就到处去找纱罩…在梦里,他想,心是不能馊的,心一馊就没人要了。

 那时候,边境线上很不平静,总有一些事情…于是“备战”的消息越来越紧。有一段,有消息说,上边要挑选一批优秀战士上前线。连里就让战士们写决心书。这显然是一次心的机会,冯家昌自然不会放过,于是他就写了一封血书。那血书是他咬破中指蘸着血写的,写着写着血凝了,他就再咬,再咬!也不过是把一些剖心的话落在一张红猩猩的纸上…那时候,他是真的愿意上前线,愿意轰轰烈烈地报效国家,并没有私念在里边。可血书上去后,就再也没有回音了。

 他当然知道,“心”也是可以“谈”的。谈谈也很起作用。可是,他不知道该怎么谈?公开地找连长、指导员“谈”,太招眼。人家会说你有什么想法。私下里,他又不知道找谁合适?有一段时间,晚饭后,他总是揣着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“心”,在连部门口扭来转去的…曾经被连里通信员撞上好几次,通信员问,四班长,有事吗?他赶忙说,没事,没事,我看有信没有。最终还是没有“送”进去。

 不知哪一天,他突然就开了窍了。他试着给营长写了一份“思想汇报”开始的时候,也就写一些思想上、认识上的变化,偶尔抄一抄报纸上的“豪言壮语”…渐渐,也就把连队的一些情况和看法加进去了。这样写了几次,也没见营长有什么表示,甚至不知道营长到底看没看,他心里有些沮丧。可是有一天,指导员发牢说:“,营长真是神了,大一点事,连厕所里写的骂人话他都知道!”这时候,冯家昌心里“突、突”地跳着,嘴上不说,心里却什么都明白,他写在纸上的东西,营长都看了。

 此后,他就更着意地在纸上“心”夜深人静的时候,笔在纸上沙沙地走,那是一种很“匍匐”的走法,就像是又一次的“臣伏”在这样的时刻,他的“心”得就不是那么彻底了。用什么样的句子,怎样表述,那都是事先考虑再三的。那“心”先就是洗过的,他先在脑海里净一遍,再用文字筛一遍,把那些杂质、把那些拿不出门的东西先滤下来…这是一个完整的“漂洗”过程,是在呈现中的“漂洗”,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独特的、有建设的、光光堂堂的东西。

 他的字本就写得很好,有骨有的,再加上书写上的诚恳,倾吐上的认真,这就有了更多的忠贞。料想不到的是,人在纸上说话时,就显得更为亲切,更为贴己。在这里,纸成了一张铺开了的铺,字成了摊在上的灵魂,那就像是一个光了的灵魂在纸面上跳舞,开初似还有一些羞涩,有一些忸怩,可真了也就了,这样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献意味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形式突然成就了内容,让一个人看的东西,本来就有一定的‮密私‬,那“”的方式也就有了从量到质的变化。一次次的,这样一种纯个体的“呈送”方式,就像是心上伸出来的一只手,通过“触摸”和“试探”,点点滴滴地融着一种可让人品味的同道(或同谋)之感…然而,让冯家昌始料不及的是,“心”的过程,其实是一个让人细致、让人周密的过程,也是一种在漂洗中钝化、在漂洗中成的过程。一个不断地在“心”上上光、打蜡的人,怎么能不‮硬坚‬呢?由于书写的‮密私‬,他的话反倒越来越少了,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僵硬,在连里,人们开始自觉自愿地叫他“老冯”了。

 私下里,他也常常质问自己,你是“锥子”吗?你要真是一把“锥子”,就不用着急。可他能不急吗?不过,终于有一天他发现,这种书面的“心”方式,一纸一纸飞出去,到了一定的时候,真是可以当炮弹使的!

 五个月后,一纸命令下来,他做了营部的文书。

 走的那天,连里给他开了送会。在会上,连长竟然也称他“老冯”了。连长说:“老冯,到了营里,要多替咱一连说说话。”他站起来,郑重地给各位敬了一个军礼!他说:“连长放心,我啥时候都是一连的兵。”

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,功夫不负有“心”人…突然之间,他的机会来了。

 他在营里仅当了七个月零十四天的文书,就被军区的一个副参谋长看中了。那天,军区的廖副参谋长下基层检查战备情况,在团长的陪同下到了他们一营。首长们白天一天都在看训练,到了晚饭后,才开始听营里的汇报。不料,营长的汇报刚开了个头,突然就停电了,会议室里一团漆黑!这像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机会,就在两三秒钟之间,只听“嚓”的一声,文书冯家昌划着了第一火柴,接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蜡头,点着后放在了廖副参谋长的面前;而后,他又掏出了第二个蜡头,点着后放在了团长的面前;第三个蜡头,放在了桌子的中间…再后,他从容不迫地退出了会议室,大约一分钟之后,两盏雪亮的汽灯放在了会议桌上!

 这时,会议室里一片沉默。只见廖副参谋长抬起头来,目光像刀片一样刮在他的脸上。那只是一瞬间,而后,参谋长的眼就闭上了…一直到营长汇报完工作的时候,头白发的参谋长才缓缓地睁开眼来。一屋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廖副参谋长的指示,可廖副参谋长什么也没有说,他就那么昂昂地坐着,片刻,他突然伸手一指:“喂,小鬼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此时,一屋人都愣愣的,四下望去,不知道参谋长在叫谁。

 廖副参谋长再一次喊道:“坐在后边的,那个那个那个…小鬼,叫什么名字啊?”

 这时候,营长说话了,营长叫道:“文书——”

 冯家昌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,应声回道:“到。”接着,他上前一步,对着廖副参谋长敬了一个礼,说:“报告首长,‮立独‬团一营文书冯家昌!”

 廖副参谋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说:“多大了?”

 冯家昌又是一个立正,回道:“二十二岁。”

 廖副参谋长问:“几年兵?”

 冯家昌回道:“四年。”

 廖副参谋长点点头,又问:“读过书吗?”

 冯家昌说:“——十年。”

 廖副参谋长说:“噢,还是个秀才哪。”

 接下去,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了,廖副参谋长扭头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团长,说:“这个人我要了。”

 那天夜里散会以后,送走了军区首长。营长坐在会议室里,默然地、久久地打量着冯家昌…营长坐着,冯家昌就那么一直站着。营长不说话,他也不说话。最后,营长摇摇地站起身来,走到他跟前,重重地拍了拍他,说:“机关不比连队,能说的,都给你说了,好自为之吧。”

 冯家昌立正站在那里,一时间,眼里泪花花的…

 营长看了他一眼,含意丰富地说:“狗的虫!”

 红楼的“影子”

 那天早晨,他是军区大院里第一个起的人。

 四点钟,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那栋爬藤萝的小楼。小楼很旧,古古香的,窗棂上的花纹很奇特,每一扇门都很重,漆也是那种沉沉的红色,那气势是含在建筑内核里的。表面上看虽是一栋旧楼,可骨子里却透着庄重和威严,这里就是司令部办公的地方。

 在楼道里,红木地板发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!他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不该他走进的地方,心里怦怦跳着,脚步再一次放轻,贼一样地来到了廖副参谋长办公室的门前。钥匙是头一天晚上给他的,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,有好大一会儿,他就那么默默地在门口站着,片刻,他绷紧全身,试验着对着那扇门行了一个军礼,觉得不够标准,又行了一个…没人,整个楼道都静静的。

 在暗中,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廖副参谋长的办公室。那张黑色的大办公桌漆光凌厉,像卧虎一样立在他的眼前。慌乱之间,他回手在墙上摸到了开关,“嗒”一声灯亮了,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一切都变得温和多了。这时候,他看见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着一条横幅,横幅上写的是岳飞的《江红》,那一笔狂草汪洋恣肆,很有些风骨,看来是廖副参谋长的手书了。那办公桌上的台灯竟是一枚小炮弹壳做的,近了看,上边居然还有“USA”的字样,十分的别致…往下,他就不敢再多看了。他知道他是干什么的,这时候他慌忙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擦布,从卫生间里打来一盆水开始擦窗户上的玻璃;擦完了玻璃就接着擦靠在墙边上的立柜,擦门,擦桌椅…擦那张办公桌的时候,是他神经最为紧张的时候,桌上放着的每一件东西:文件、纸、笔、书籍等,他都事先默记住原来的摆放位置,等擦干净后再重新一一归位;办公桌上还着一个厚厚的玻璃板,玻璃板下着几张军人的合影,那都是些旧的照片,有一张还是一九三八年在“抗大”照的,凭感觉,他知道这些照片是非常珍贵的,这就是资历。所以,擦这块玻璃板的时候,他格外的小心,把手里的擦布拧了又拧,用的擦一遍之后,再用干的擦两遍,生怕滴上一丁点儿的水渍。而后,他拿起笤帚扫了屋里的地,扫完地他又蹲‮身下‬来,再用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,最后,他光着两只脚,一步步退着把他的脚印擦掉,站在了门口…

 这时候,他看了看装在挎包里的一只小马蹄表,才刚刚五点过十分。看时间还早,他就一不做二不休,把整个小楼(包括楼上楼下的卫生间)全都清扫了一遍!那时他还不会用拖把,他不知道放在厕所里的拖把是怎么用的,拿了拿就又放下了。所以,整个楼道,他都是蹲着一片一片用布擦完的…结果是很疼。

 可是,他没有想到的是,到任的第一天,他就犯错误了。那是很严重的错误!

 上午八点半,刚上班不久,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。周主任叫他的时候,语气很轻,他只是说:“小冯,你来一下。”然而,等关上门,周主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,那张长方脸像带霜的石夯一样矗在他的面前!他看着他,冷峻的目光里仿佛是含着一个冰做的大钩子,就那么久久地凝视着他。而后,突然说:“你想干什么?!”

 冯家昌心里一寒,陡地耸了一‮身下‬子,就那么直直地站着,紧绷着一个“立正”的姿态…

 周主任严厉地说:“——我告诉你,你现在还不是廖副参谋长的秘书。你的转干手续还没办,只是借调。你还有六个月的试用期,在这六个月内,随时都有可能,啊…”

 这时候,冯家昌心里凉到了冰点!可他知道,他不能辩解,也不能问,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。

 往下,周主任厉声说:“你去机要室干什么?那机要室是你可以随便进的吗?!念你初到,年轻,我就不批评你了。记住,这是机关!不该你问的,不要问。不该你听的,不要听。不该你做的,不要做。有些事情,不该你干的你干了,就是越位!机要室是一级保密单位,除了机要员,任何人不准进!我再提醒你一点,这里有这么多的秘书,哪个首长没有秘书?又不是你一个,在机关里,还是不要那么招摇吧…”

 接下去,周主任又说:“秘书是什么?秘书就是首长的影子。在生活上,你就是首长的保姆。在工作上,你就是首长的记事本。在‮全安‬上,你就是首长的贴身警卫。在一些场合,不需要你出现,绝不要出现。需要你的时候,你又必须站在你的位置上…”

 在周主任训话的整个过程中,冯家昌两眼含泪,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着…最后,周主任看了他一眼,说:“去吧。”

 可是,当冯家昌敬礼后,刚要转身离开,却又被周主任叫住了。周主任缓声说:“年轻人,在机关里,我送你两个字:内敛。”

 回到宿舍后,冯家昌专门查了字典。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,那是要他把自己“收”起来,要他约束自己。要他“藏”这既是善意的提醒,也可以说是警告。

 这真是当头一!在上班的第一天,冯家昌就领会到了“机关”的含意。他发现即使在上班的时间,小楼里也是很静的,如果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,那一定是某一位首长进来了。余下的时间,秘书们走路都是悄悄的,静得有些做作。如果仔细观察,只有一样是斑斓的,那就是秘书们的眼神,那真是千姿百态呀!特别是那不经意的一瞥,有的像虎,有的似猫,有的鹰,有的豹,有的狗,有的蛇…而那眼神一旦转向人的时候,就像突然之间安上了一道滤光的闸门,就都成了一湖静水了,纹丝不动,波澜不惊。可是,在上班的第一天里,他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,那是什么呢?琢磨了很久,他想出来了,那叫“侧目而视”是的,他从人们扫过的眼风里读到了这四个字。他真应该感谢周主任。如果不是周主任把他叫去,他根本看不出来如此微妙的玄机!那些含意是从安上了“滤光闸门”的眼神隙里一丝儿一丝儿地飘漏出来的:有轻蔑?有嘲笑?有讥讽?有敌视?有防范?…顿时,他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
 他要跟的廖副参谋长,倒是给了他一些安慰。再一次见面,他发现,廖副参谋长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严厉。在私下里,这是一个很慈祥的小老头。在办公室里,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他,说:“愿意跟我吗?”他绷紧‮子身‬,立正站好,回道:“愿意。”老人点点头,和蔼地说:“不要那么紧张。我又不是老虎。在我这里,你随便一点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冯家昌再一次立正,说:“首长还有什么要求?”廖副参谋长怔了一下,大咧咧地说:“要求?没什么要求。了你就知道了,有空的时候,陪我下去转转。”说到这里,老人很随便地问:“会下象棋吗?”冯家昌说:“会一点。”老人说:“好,好,闲了下一盘。他们都说我的棋臭。其实我的棋一点也不臭,就是下得慢了些…”接下去,老人转过身,突然问:“你看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?”冯家昌抬起头来,望着墙上挂的那幅《江红》,他沉了一会儿,说:“好。有风骨。很大器。”这时候,廖副参谋长“噢”了一声,摆了摆手,没再说什么。过了片刻,就在冯家昌正要出门倒水的时候,廖副参谋长突然说:“等等,我有一个要求。”冯家昌立时转过身来立正站好,绷紧身上的每一个细胞,等待着廖副参谋长的指示。廖副参谋长望着他,伸出一个指头,很严肃地说:“我只有一个要求:对我,要说实话。”

 在小楼里,除了廖副参谋长,冯家昌最先接触到的就是侯秘书了。侯秘书只比他大四岁,小精神个儿,人胖胖乎乎、白白净净的,长得也娃气,看上去面善。久了才知道,在机关里,平时人们一般都叫他小侯,或是侯秘书;然而私下里,他还有个有意思的绰号,叫做“小佛脸儿”“小佛脸儿”算是赵副政委的秘书,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。那天晚上,两人第一次见面,侯秘书显得很热情。使冯家昌恐慌不安的是,这位已是连级干部的侯秘书竟然亲自跑到茶炉上给他打了一盆热水!接着,他着一口四川话说:“烫烫脚,烫烫脚。脚上有些味,还有些味(位),啷个、啷个‘涌泉’,好好烫一烫,格老子,好舒服哟。”可是呢,到了第二天晚上,这侯秘书的话陡然就少了,人也显得生分了许多。就此,他发现,纵是像“小佛脸儿”这样面善的人,眼神里也时常飘动着鹿一样的机警!

 面对突如其来的“警惕”和“防范”,冯家昌一时无所适从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,去给人解释吗?没有人会相信你。况且,初来乍到,到处去串门,只怕更会招致人们的非议。那么,唯一能做的就是“心”,他只有再一次把“心”出来,不管有没有人要…一天,半夜时分,冯家昌突然从铺上坐起来,说:“侯秘书,能跟你说几句话吗?”

 侯秘书从对面的铺上扭过头来,瞟了他一眼,淡淡地说:“没看几点了?摆个啥子龙门阵嘛。”

 这时候,还未开口,冯家昌眼里的泪就哗哗地下来了,他脸是泪,痛哭涕地说:“侯秘书,我看你是个好人,我想给你说说心里话…”

 其实,侯秘书也没有睡,他一直在忙活着一件让人看不出名堂的事体。他的桌头上总是放着一些削好的竹签子,他把那些竹签一节一节地削成火柴大小,有的略长一些,有的稍短一些,有的是尖头,有的却是圆头,而后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皮筋扎起来,一闲下来,他就拿出一块细纱布打磨这些小竹签,直到把那些小竹签打磨得像针一样光滑为止…也不知究竟干什么用的。这个侯秘书手小如女人,心细也如女人,就在冯家昌跟他说话时,他正用棉球蘸着酒一点一点往指头擦呢。听了这些动心的话,他扭起身来,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冯家昌,说:“你哭个啥子嘛?”

 冯家昌‮腿双‬盘在那里,着泪,自言自语地说:“侯秘书,老哥,我是个农家孩子,吃红薯叶长大的,长到十六岁还没穿过鞋呢。过去,我从没在机关里待过,也没见过什么世面…我要是有哪点做得不周全,你就多包涵吧。”

 听他这么一说,侯秘书那张“小佛脸儿”渐渐就有了些温情。接下去,冯家昌一五一十地出了自己的老底,他把自己的出身、家庭情况,以及在连队里四年来的状况全部倒给了这位来自四川的侯秘书…侯秘书一直静静地听着,从不话。可听到后来,侯秘书突然从上跳下来了,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拿起军用茶缸,给冯家昌倒了一杯水。第二天早上,侯秘书突然笑了,说:“我晓得了,你就是那个扛了九支步的家伙!”

 两天后,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,两人躺在上,侯秘书对冯家昌说:“小冯,看你是个实在人,啷个就说说。在机关里,干秘书这一行,是不能突出个人的。你是为首长服务的,这里唯一要维护、要突出的只能是首长。你要切记这一点。在这里,有的时候,多说一句话,多走半步路,都会铸成终生难以弥补的大错!记住,干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。尤其不要去做‘面子活’。在你来之前,曾经退回去的那两个人,都是因为太招摇了…这叫不成,是被人瞧不起的。你想,在小楼里当秘书,都是百里、千里挑一选出来的,没有哪一个是笨蛋!而且,能决定你命运的,不是任何人,就是首长。我实话告诉你,在秘书行里,有大志向的人多了!这可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!…”

 夜静静的,可冯家昌心里却翻江倒海!躺在铺上,听着“小佛脸儿”的教诲,他的两眼睁得大大的,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绷得紧紧的,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呀,他要张开所有的孔去收“养分”…一直聊到了半夜时分,冯家昌由衷地说:“侯秘书,老哥,俗话说: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我得跟你好好学呢!”

 不料,侯秘书却摇‮头摇‬说:“啷个跟我学?那你就错了。我已经说过了,这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…”

 冯家昌直直地望着侯秘书…

 这时候,只见侯秘书突然坐起身来,咕咕咚咚地喝了半茶缸水,而后说:“‘小楼三绝’你听说过吗?”

 冯家昌一怔,摇‮头摇‬说:“没有。”

 说到“小楼三绝”,侯秘书那张“小佛脸儿”一下子就灿烂了。他探身向前,低声音说:“机关里谁都知道。我告诉你,这里可是人才济济呀!这第一绝,是冷松,冷秘书,他是跟司令员的。此人是个天才!啷个是没得比了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号称‘军区第一书虫’。此人读书之多是罕见的!像《选》四卷,马、恩、列、斯,《三十六计》及历史上有名的战例,人家都倒背如!尤其是记忆力,简直是神了。军区所属各单位的电话号码,啷个张口就来。凡见过一面的,第二次见面啷个必定能叫出名字。啷个跟司令员下去,从不作记录,回来就是一篇大文章!据说,北京几次要调他,司令员就是不放。只是,此人也有些小毛病,为人太傲太冷,目中无人。有人说,冷秘书眼眶太高,军级以下不瞄,这当然是笑话了。不过,他是一号的秘书,大才子,也就没人多管闲事了…”

 冯家昌听了,只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小下去了…

 接着,侯秘书说:“这第二绝,是姜丰天,姜秘书,他是跟参谋长的。此人是鬼才!他最绝的一点,人称‘地球仪’。可以说整个世界烂于心!不夸张的,一点也不夸张。在人家眼里,地球不过是一张打成了格格的纸。真的,真的。不管什么样的地图、地形图,啷个用比例尺一量,就知道误差有多少!军区所有的‘沙盘’,都是人家测定的…此人还有一绝,号称‘顺风耳’。尤其是炮弹的弹着点,一听呼啸声就知道程多远,口径多大,命中率有多高…炮兵最服他,一听说‘老耳’来了就格外的小心。不过,此人的烟瘾太大,看上去黄皮寡瘦的,也不太讲卫生,他的上总是堆得七八糟的,全都是些图纸啦、书啦…”

 冯家昌简直听怔了,就那么傻傻地望着侯秘书…待侯秘书伸手去抓茶缸的时候,才猛然醒悟,赶忙跳下去,抢着给他倒了一缸水。

 侯秘书喝了水后,又接着说:“这第三绝,是上官云,他跟电影里的上官云珠只差一个字,上官秘书,他是跟左政委的。此人是怪才!上官秘书善弈,棋下得绝好。整个军区系统没有人能下过他的。他还有一手绝活,速记功夫全军区第一!军区不管开什么重大会议,他都是必须到场的秘书。表面上看,他的字就像是‘鬼画符’,你根本看不出他写的是什么。但是,当他整理出来的时候,你就会发现,无论会场上有多少人发言,无论谁说了什么,哪怕是首长在会上哼了一声,他都一字不漏。所以,他在军区被人称为‘活机要’…只是,此人口风太紧,什么事也别想从他嘴里打听出来。要是往下说,能人多了,还有第四、第五等等。有一个参谋,绰号做叫‘标尺’,你听听这名号!我就不多说了…”

 这时候,冯家昌终于问:“侯秘书,你呢,你也有绝活吧?说说你的…”

 侯秘书很谦虚地笑了笑说:“我有个啥子绝活嘛,我是个猪脑壳。差得太远了,不办事,不办事的。”

 冯家昌探身朝桌上看了一眼,说:“老哥,桌上那些竹签是干什么用的?我一直不敢问?这只怕…”

 侯秘书朝桌上看了一眼,说:“这算什么,雕虫小技而已,给你说了也没关系的。桌上那些竹签,短些的是牙签,赵政委的牙不好,饭后剔牙用的;那长些的,一头裹了药棉的,是掏耳朵用的,政委有这点嗜好,睡不着的时候,让我给他打打耳,掏一掏耳朵…”说到这里侯秘书又笑了笑。

 突然之间,电话铃响了,而且只响了一声…只见侯秘书迅速穿好衣服,又极快地整理了一下军容,随口说:“我出去一下。”说完,就“腾腾腾”地走出去了。

 天这么晚了,干什么呢?可冯家昌心里明白,这是不能问的。“小佛脸儿”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啊…于是,他默默 M.ebD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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